讀書筆記:《隱谷路:一部解開思覺失調遺傳秘辛,深入百年精神醫學核心的家庭調查史》

王豫
Nov 1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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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瘋狂的歷史,上至聖經時代便記載「瘋狂」何以顯現:突如其來地狂喜、暴怒、胡言亂語被視為是人類墮落與天譴的具象化。與此同時,醫學千年以來試圖解碼這所謂的「瘋狂」,自古希臘的體液學說、十九世紀的顱相學、乃至現代精神醫學之父埃米爾・克雷珮林(Emil Kraeplin)建立的精神疾病分類學,與其弟子尤金・布魯勒(Eugene Bleuler)創造「精神分裂症」一詞(Schizophrenia,現台灣已更名為思覺失調症),現代精神醫學的輪廓才方能得以清晰。

然而,探究精神疾病的病因,不同理論百家爭鳴,至今仍爭論不休。以《隱谷路》所討論的思覺失調為例,其病因甚至是病名本身便充滿諸多待商榷之處。正如同作者羅伯特・柯爾克(Robert Koller)強調,當初布魯勒在使用Schizophrenia一詞時,其字根Schizo(撕裂)便暗示了心智功能猛烈的分裂。然而這樣的名稱卻使大眾「將思覺失調與人格分裂混為一談」,思覺失調並非患者擁有多重人格,而是病人「外在與內在世界的分裂、一種認知脫離現實的狀態。

書中的蓋爾文家族便是探究思覺失調症病因的珍貴資料,十二個孩子中有六人患病、與思覺失調奮鬥長達數十餘年的蓋爾文家族,亦走過現代精神醫學的無數演進。在非虛構寫作與醫學研究交織的書寫下,此書可說是認識思覺失調症與現代精神醫學史的優良入門讀物。

膝下十二子中,卻有六名孩子在青春期後陸續偏離常軌:出現妄想、暴力傾向、極端情緒化,並開始長年往返精神病院。

這齣家族悲劇便是由這對夫妻揭開序幕。

本書主角蓋爾文家族,由上校唐・蓋爾文與妻子咪咪組成。兩人結為連理後,生活雖不富裕,妻子咪咪卻始終努力維持令人憧憬的體面生活:沈浸在藝術、自然、文化的世界。夫妻與權貴往來酬酢、穿梭於上流社會,育有多子又能擁有如此生活,是外界眼中的模範家庭。然而,事實並非外界眼中美好:唐在外風流,被冠以「羅密歐」之名;對於家庭則置若罔聞、若即若離,甚至以編碼的方式,以號碼稱呼其子。咪咪為拉近與丈夫的距離,同時也是完滿自己童年未受到關愛的創傷,不顧醫生與親屬反對地反覆產子,直至子宮嚴重脫垂、又或是為了丈夫皈依天主教,讓神父走進大家庭中,給予好幾年的輔導課。咪咪晚年時回憶丈夫當年被俱樂部選為「年度最佳父親」所言,似乎能概括這段婚姻:「孩子都是我生的,學歷與掌聲卻都是他的。

面對丈夫的淡漠、又同時需要照顧十二位孩子的咪咪,在對孩子的教育上也嚴苛了起來:變本加厲地要求完美,對孩子寄與厚望、卻對兄弟間的暴力相向甚至是家內性暴力視而不見。軍事化的管理對孩子而言,如同其中一位孩子麥可回憶的「她根本聽不進你的意見」且對其說話「永遠只是單向交流」。這樣的教育在孩子們接連開始思覺失調症症狀後更加惡化,她將注意力完全傾注在發病的孩子,卻反而使健康的孩子感到疏遠、甚至無家可歸。

透過書中蓋爾文家庭么妹琳賽所敘述沉痛的生命經驗,得以窺見十二位手足是在何種管教模式下成長。而咪咪這般的脾氣,成為了當時其所遭受的「精神分裂母親」指控證據。

在這裡先岔出去簡單談論思覺失調的各派說法。

精神分裂母親」為二十世紀中期提出的思覺失調病因假說之一。心理治療師福芮達・佛洛姆賴克曼(Frieda Fromm-Reichmann)認為,專橫的母親不僅會危害子女的發育,更是「最大的家庭問題」。後來美國國家精神健康研究院的學者歸納出這些專橫母親的教育特質:冷漠、追求完美、焦慮、控制欲過強,並且如人類學家貝特森(Gregory Bateson)所說的,對於子女進行「雙重束縛(double-bind)」。例如:母親會說「你要好好加油」,但語氣卻是透露出希望孩子不要如此溫順的矛盾訊息,如此一來,孩子無論做什麼母親都不會滿意,至此落入雙重束縛的陷阱中,進而發展出精神疾病以應付如此狀況。

「精神分裂母親」的病因假說即是思覺失調論戰的其中一角,是「後天養成」的陣營之一。亦有支持遺傳論(先天)的學者,以另一著名的精神疾病家族案例「熱南四胞胎」為例,作為思覺失調是基因所致。另有「素質—壓力假說」(diathesis-stress hypothesis)。此學說認為,思覺失調並非單一基因,而是多重基因與環境因子共同作用;只要後天條件諸如家庭病史或創傷與基因的交互作用越過了「易患性閾值」(liability threshold)個體便有機會發病。

至於近年來則是以全基因體關聯分析(genome-wide association study,簡稱GWAS)、透過鎖定與特定疾病相關的DNA區域來分析疾病(此處則是思覺失調症)在腦部如何運作,更希望藉此一窺其病因。研究者以蓋爾文以及其他思覺失調症家庭的基因進行研究,發現發病的兄弟裡每一個人的SHANK2基因都發生病變(SHANK2負責輔助腦細胞交流,且其基因是負責編譯協助大腦突觸傳送訊號、幫助神經元反應),研究人員近一步發現,基因體中的三個不同SHANK基因與其他精神疾病也密切相關。這似乎也暗示著為何思覺失調會與許多精神疾病共享諸多症狀,又或者,思覺失調並非單一疾病名稱,而是一種症狀、是「各種神經發育障礙的綜合」。

回到蓋爾文ㄧ家,發病的兄弟們接連落入精神疾病之網中,任由藥物與疾病宰制。在他們一一成年且發病的六〇~七〇年代,正是精神藥理學的黃金歲月。一九五四年,混合麻藥、鎮定劑與安眠藥的氯普麻以「托拉靈」之名正式問世,這種藥物能使人「放鬆」、「嗜睡」,因此被視為是「化學法的腦蛋白質切除術」。然而,此藥僅能暫時壓制疾病,且會帶來顫抖、躁動不安、喪屍肌肉張力抑或帕金森氏症等副作用。其他藥物如鋰鹽、電痙攣治療(ECT)也分別會對人體產生致命性影響、抑或是有記憶喪失與癲癇等後遺症。發病的蓋爾文兄弟中便有幾人是因長期服用藥物與接受電痙攣治療下,因產生「抗精神藥物惡性症候群」(neuroleptic malignant syndrome)而亡。

個人認為,此書最大的特別之處,除了詳細記錄了自蓋爾文夫婦以來的家族史,更細緻地刻畫了精神疾病患者病發前、以及家屬/幸存者內心的苦痛與掙扎。在這本書中,精神病患者並不是陌生、怪異、無法理解的個體,他們是受苦的血肉之軀,且(在清醒時)能十足意識到自己的痛苦,正如老十彼得在法庭聽證會上所言:「精神疾病宰制了我,毀了我的一生。」

至於健康的手足們,即使身體健康卻亦活在痛苦中。除了自小無法得到來自應有的家庭溫暖外,更多時候他們被迫承擔來自哥哥們的暴力相向、又或是有戀童傾向哥哥的性暴力。有些孩子盡最大努力與家庭切斷關係,卻也有人在經歷一切苦難後,放下怨恨、選擇原諒,並接下打理家務的重擔。么妹琳賽放下長年對長兄唐納德的仇恨、試圖與原諒母親早年的冷漠與拋棄,負責照顧發病且仍在世的兄長們,也開始嘗試理解家庭分崩離析的始末。

所有人的痛苦確實都其來有自。

母親咪咪幼年遭父親遺棄、後遭繼父非禮,婚後瘋狂的生子行為對她而言無疑是一種對於自身缺乏關愛、家庭感的彌補;父親唐有憂鬱症史,一生都在為戰場上的創傷與憂鬱默默搏鬥;長男唐納德無法達成父親厚望、在幼年時被母親信賴的神父侵犯、與妻子離異更是壓垮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次男吉姆則是將來自哥哥的暴力與怒氣轉嫁給妻小無反抗能力的妹妹⋯⋯就連後來被送往寄養家庭、在成年後選擇遠離家庭的長女瑪格麗特亦始終無法從愧疚與童年創傷中走出。琳賽自己則透過一次次的心理諮商,嘗試面對自己被壓抑的童年創傷,並將這些創傷說出口,進而去理解家人、並與對家庭充滿怨恨與不解的自己和解。

除了詳述家族的思覺失調病史外,值得注意的另有能從中挖掘談話治療、甚至精神分析做為治療的可能性。解構家族成員長年所壓抑的創傷、以及其所造成的暴力,又或是從一次次的談話中深入創傷的核心。面對自己心靈的問題所在,似乎是幸存者走出創傷陰霾的決定性方法。這樣直搗問題核心的解決方式,也有助於使個體重新拾回控制權—而掌握控制權對於人生已然失序的患者與倖存者而言又是何其重要。

縱使有蓋爾文一家、熱南四胞胎等著名思覺失調家族病例,但時至今日關於疾病的病因、抗精神藥物從何作用等問題仍是如五里霧中。許多精神醫學相關的入門讀物皆再三強調瘋狂與正常不過是條光譜,而人們藉是在這光譜間遊走,正常與疾病之間並無清楚的界線,重點是我們能否理解不同光譜之人的經驗。

卡爾・雅思陪(Karl Jaspers)認為,無從理解性(ununderstandability)即是精神病的主要特徵。但若這些精神病都是創傷與壓抑、甚或是基因的產物呢?若我們能知曉患者成長歷程以及所受的苦,我們是否就能理解其精神病發之緣由、更進一步甚至不再將其視之為一種「病」?若更加具有同理心,是否就能除去精神病的污名?

但又能進一步思考,這樣的同理心是否存有極限?除了蓋爾文家族的暴力案件外,新聞不乏有因精神疾病而起的社會案件,同理心對此的包容度該有多大?又是否該包容?或許這是充滿同理心筆觸的《隱谷路》之下,能夠再去延伸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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